林寓娘一抬头,见是位略有些面熟的妇人,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大概是那日在太极殿上同她敬酒的其中之一吧。
云波台檐内没有立柱,四面窗格都大开,坐在席上能将周围一切美景都纳入眼底,林寓娘看了看,红枫胜火,秋意盎然,果然是一片好景色,便朝她点点头。
“夫人说的是,这般漂亮的枫叶,我在其他地方从没有见过。”
林寓娘既没有认出裴二,也对她的言外之意毫无察觉,神色自然也是坦坦荡荡,裴二神色一僵,强笑着正要开口:“娘子……”
“听说中秋之后,入朝接受封赏的将士们便要回返原籍,县主娘子曾在军中行医,想来这些人里也有不少是娘子故旧吧?”
林寓娘转眼见是位绮服广袖的贵妇人,下意识答道:“是……”
才刚说了一个字,突然发觉不对。
席面主家是燕王妃,就算席间宾客她一个也不认识,但想也知道是非富即贵,而她林寓娘算是个什么,就算一步登天成了县主,但归根结底不过也还只是一个庶人罢了,她有什么资格在这些人面前自称“忙碌”?
想也知道,是先前有些人递了帖子,她没管,这才引起了旁人不满。
是她离开长安城太久,回来之后,又总在徐国公府里待着,平日里来往的又只有松烟、吴顺这样的熟面孔,说话时也总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是以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在这长安城里,普普通通一句话底下能藏着多少不同的意思。
将方才说的两句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林寓娘终究是多了几分心眼。
“有几位友人受过封赏便要离京,最近忙于送别,的确是无暇旁顾。”既然有人帮忙递台阶,林寓娘也就干脆顺着走下来,“若非是王妃相邀,只怕当真要错过这一秋好景色了。”
先前听嬴铣说不必理会这些帖子,林寓娘便也当真没有多理会,虽说一到席面上便遇着有人笑意盈盈要给她没脸,但林寓娘心底,仍旧是没有太在意。
就像赢铣说的,她没有背景,没有牵挂,也因此没有顾忌,她本就是个不通礼仪的庶人,失礼些又有何妨?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人帮忙递台阶,她也不是不能领这个情。
林寓娘能够得封县主,并不仅仅是皇帝的一时起意,心血来潮抬举了一个庶人,她毕竟有切切实实的军中功绩作为支撑,也是因此,三省官员才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同林寓娘一样,大战告捷,能入长安接受封赏的也都是功臣之流,林寓娘要为军中旧友送别,一时无暇旁顾也是应当,更巧合的是,送别军中旧友这事对于林寓娘来说并非完全的托词,而是确有其事,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人要拿这事来为难她,她也有可以应对的依凭。
余氏夫妻入太医署任职,吴顺也受封云麾将军,且她原本就是长安人士,他们都能够留在长安,但赵石领过医籍之后,却要回返幽州去了。
为着给他送别,阔别多年,她再次来到了长安城东的春明门。
高大轩阔的城墙坚不可摧,几乎能够将天穹也分割开,城墙前的水渠仍旧流水淙淙,一切正同当年林寓娘离开时一样。
“长安城里好富贵,就连这城墙砖石,敲击起来也有金石之声,怪不得旁人都说这里寸土寸金。”赵石用纸伞的竹柄敲一敲青砖,回头朝他们一笑,“再往前就要出城了,日后有缘再见。”
长安城地价太贵,客店住不了太久,是以盘桓不过数日,中秋一过就要离京了。
得知林寓娘被封为县主,赵石眼睛亮了亮,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嗫喏一阵却又没说,终究是招一招手,随着东行的车队离开了。
进了一趟军营,去了一回高句丽,生死线上走过几遭,反倒是到了这长安城,赵石才算是头回见识到了天地之广阔,就连人也变得沉稳了不少。
他走得潇洒,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反倒是林寓娘有些怅然。
若不是赵石阻挠,当日在范阳县,她或许就已经顺利南下江城离开了吧?若不是因为他的强烈“引荐”,那日嬴铣受伤,她或许也不会贸然出手。
若是没有经历这些事,那日她被嬴铣指派吴顺送回大秦时,又是否会有勇气违抗他的命令,重返军营?
甚至立下功绩,回到长安,被封为平陆县主。
人生于世,会有什么样的经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实在是难说的很,当日赵石一举一动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多多少少都给她制造了麻烦,而当时的林寓娘,也不是没有怨怪过他。
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一人留在长安,一人回幽州去,作别之后不知此生能否再见,一切恩怨终究是一笑了之。
只是作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