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寓娘把过平安脉,又示范着为刺史夫人按揉一遍穴道,待侍女轻手轻脚地接过手,她也就借用铜盆洗净双手擦干。
刺史夫人坐在高凳上,舒服得长出一口气,挑起半截眼皮瞧见林寓娘要走,连忙扯住她衣角。
“林娘子,我上次同你说的,那个……”
“刺史与夫人年岁正茂,伉俪相合,子嗣不过早晚而已,过于在意,长久郁结于心,反倒有害。”林寓娘一怔,随即了然道,“自然,夫人若是愿意,也可以使用方法从旁协助。在行房之事,夫人可以……”
刺史夫人年过三十,膝下无子,正是着急的时候,听见她前半句先是心绪一缓,可后头越听却越是面红耳赤,反倒是林寓娘一本正经,好像嘴里说的不是房中术,而是什么金科玉律,再正经不过。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邸,算算时日,林寓娘到幽州也已经有大半年了。
三年前,林寓娘回到江城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回沐春堂取出楚鹤留给她的医书。但沐春堂长久空置,无人照管,正屋房顶破了个大洞也没人修缮,林寓娘回来时正值雨季,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断裂的房梁直直往下淌,屋里散发着阵阵霉臭,床榻早就被浸得朽烂,同黄土混在一起成了一片泥泞。
林寓娘心道不好,慌慌张张张用手帕捂住口鼻,捡了支木棍将面上泥泞挑开,果然从小坑中挖出一大个木箱子,只是泡在泥浆中太久了,上头的黄铜锁一碰就掉,楚鹤给她的那把钥匙,竟是毫无用武之地。幸而楚鹤做事还算细心,匣子里里外外都包着厚厚的油纸,油纸中间还塞了吸潮用的茶叶,虽然最外一层被浸烂了,就连茶叶也不可避免地受潮变了形,但最里头的书卷还是好好的。
整整三十卷急要方,这是楚鹤的心血,如今全都留给她了。
林寓娘南下江城时,心里头日日夜夜都惦记着这三十卷医书,可等书卷当真到手上,她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楚鹤受困与晋阳公主,沐春堂破败得不成样子,她孤身一人,过所上还落着一行不许她入赤畿的字样——她连安身立命都做不到,又何谈刻版印书。
她想起那日婚仪的事,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楚鹤买给她的金发簪,也不知是被老鼠叼去还是被谁捡去了,没能留下来。林寓娘坐在满室狼藉中发了一会儿怔,将医书原样包裹收好,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背着箱笼又出了门。
起先不拘做什么,帮工也好,帮厨也好,只要能给个地方暂住,能有口吃的,什么活她都能干。后来摸索着找到一家医堂,毛遂自荐要当医工,医堂掌柜倒是认得她,只是她未经考试,不曾入籍,实则算不上正经医工,往前在沐春堂时,楚鹤将她当做个正经医工让她开堂坐诊,这在其它人看来,根本就是荒诞不经。
医堂原就不缺人,掌柜的看在她能识辨草药的份上勉强收留她,也只肯让她做些洒扫、切药的活计,将她当药童一般使唤,工钱也只有旁人的一半,林寓娘一概忍耐下来。但她毕竟是楚鹤的徒弟,身上背着三十卷急要方,又从不藏私,一来二去的,医堂从上到下都对她有几分另眼相待,遇上女病人时,终于肯让她四诊做参考,到后来,也肯放手让她同其余医工一样出诊,只是仍不许她像其余医工一样开堂坐诊。
能够有一檐以避风雨,又能治病救人,不至于白费多年所学,这对于林寓娘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的结果。在江城的阵阵荷香中糊糊涂涂过了一二年,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要这样过完了,但半年前,掌柜的却突然找到她。
“幽州刺史尊堂受了腿上,经久不愈,刺史府上医工是我同年,知道我擅长外伤医治,所以举荐了我。”能入刺史府邸为府医,原本是再好不过的前途,掌柜的却面带隐忧,“堂中众人,唯有你潜心医术,可堪托付……我想着,要将这医堂暂时托付于你。”
林寓娘没立刻应下,只问道:“你去了,令堂怎么办?”
掌柜的眉心紧锁,神情中更添一层懊悔与苦恼。
掌柜的母亲年前得了一场重病,后来虽然治好了,却已经大伤元气,损及根本,老人家本就年事已高,被这样易损耗,眼看着就在这几个月了,这事医堂上下人人都知道。母亲沉疴深重,儿子却要在这时候不远千里去医治旁人的母亲,这多可笑。
可是刺史已经下帖,幽州路远,掌柜的同年不知他家中情形,本是好意举荐,若是不应,只怕连这位同年也会吃挂落,到时候刺史一封文书发往江城,另掌柜的再不能行医,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
如果我没记错,林娘子也是北方人吧。”掌柜的虚虚望着北方,目光怅然,“幽州这样原,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当真有遇不测,还请娘子代为照看一二,大恩大德,某定当……”
林寓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州这个地方她曾经听人说起过,那是比并州还要更北的地界,她也没有去过。
她沉吟一会儿仍是没答应,反而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替你去。”
“什么?”
“我是独身一人,无亲无故,没有亲眷干系,也没有人需要我照看,在江城或是在幽州,于我而言实则并没有区别。”林寓娘也有些紧张,可是长安她都去过那么多回了,去一趟幽州又有什么稀奇,“我替你去吧。”
“这、这怎么能呢?”掌柜的直觉不对,可又说不上什么不对,“你的医术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只是他们要的是我,你一个独身女子,又怎么能……”
“他们要的是能治病的人,把人治好就行,至于施治的是谁,他们才不会在意那么多。”林寓娘却越想越是,“就算我当真治不好,也总能帮你拖延些时间,至少……”
至少拖延这几个月,不至于让母子间留下遗憾。
“若能治好刺史的母亲,说不定也能求得恩典,将我老师的医书刻版付印,流传后世。”
话说到这份上,连楚鹤都搬出来了,但掌柜的心里清楚,林寓娘决定北上幽州,实则还是为了替他解决麻烦。掌柜的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当即写下一封告罪的回信阐明前因后果,赌上自己声誉力荐林寓娘,又忙前忙后地替她打点行装,考虑到她一个寡妇,孤身出行多有不便,打听到有官船即将北上,又想尽办法托关系把她塞了进去。
有官船庇护,北上的一路倒不算太艰难,只是进了幽州城关,又进了州治范阳县,那位同年一看见林寓娘便晕死过去,醒来之后不住怒骂掌柜的不干人事,林寓娘好说歹说地劝他冷静,可同年带着她到刺史府门前,又遭遇了一场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