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弟子不敢再看,喊了句“对不住”,人便跑远了。雨水接连地打下来,在耳旁噼啪作响,贺凌霄侧头望,底下看不清有多高,云雾缈缈似师兄手中捧着的一炷香,攀着绵延不绝的青山,一重连更比一重高,估不出有多大,也望不到头在哪。
从头到脚,没一处不疼。贺凌霄静静躺了会,攒够了力气,攀着树枝爬过去,抓住了山崖上突出的一块石头。
雨水打在他眼皮上,顺着下颌淌下来。贺凌霄仰着脸,抓着石头慢而吃力地往上爬,掌心磨破了,雨水变了红色,脚下踩空崴了脚,换一处再踩。雨声愈发的大,再变弱,又渐渐大起来,崖石后面有躲雨的鸟,停在石缝中,好奇冲他张望。不知过了多久,贺凌霄终于牢牢扣住了崖边的一颗石头,咬牙半天,将自己一点点翻了上去。
贺凌霄仰面躺着,睁着眼,濒死似的喘气,望着广阔的天。片刻他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得却是下山的路。
山谷寂静,没有半个人在,枝头倒有几只鸟轻巧地跃过连绵雨雾,鸣叫声清脆。地面积着水洼,他裤脚裹满了泥,黏腻地缠在他小腿上,前面的路慢慢变得陌生了,他却不停,只知道往前走。
要去哪,不知道。回哪去,不清楚。娘死了,家叫他五两卖了出去,合着他上太巽得来的三两,换成了口薄薄棺材。他拖着满脚泥泞踽踽独行,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雀鸟清脆的鸣声婉转,雨从天上落下来,不见天日地落下来。贺凌霄人生得太矮,抬头只得看见高大的古树,沉默成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他的脚踩在泥水里,渐渐越走越快,越跑越快,两边树木被他甩在身后,泥水飞溅,冷雨刺骨,忽然叫他撞上了一个人。
撞击力太强,闷头只顾往前冲的贺凌霄摔在地上。面前站着的是位着白衣的仙人,长得像画里的神仙。贺凌霄不识他,对上他的眼,本能地有些愣,又忽然瞧见这人道袍衣摆沾上了泥点子,下意识伸手替他抹了一把。
白衣的仙人身形一顿,应当是没想到他这个举动,垂眼看着他。可惜贺凌霄刚狼狈一路,掌上血泥混合,这一抹反而叫他衣裳更脏了些。他瞧着那团脏污一愣,不敢再动了,那人说:“你在做什么。”
贺凌霄答:“你的衣裳脏了,我替你擦一擦。”
白衣仙人说:“为何?”
贺凌霄答不上来,对着他摇了摇头。
遮天蔽日的雨势下,这人未撑伞,却没有半点雨丝落在他身上。贺凌霄愣愣看他,而后身上忽然一热,侧头瞧去,见自己身上像是被扣了个无形的罩子,叫雨自发避开了他。这像是个术法,贺凌霄有些惊奇,越瞧他越像经文里描述的神仙真人,疑心这是太巽的师祖显了灵。
白衣仙人问他:“你要去哪。”
贺凌霄这次回得就有些结结巴巴,“下山去。”
“下山去哪。”
贺凌霄还是答不上来,又对他摇了摇头。
白衣仙人不再开口了,定定瞧了他会,说:“回去吧。”
他这句话出了口,贺凌霄登时便觉身后似有谁推了他一把,将他往上山的方向一拍。贺凌霄匆匆回头,只得见那白衣仙人已离开了,背影像这天地里干干净净的一捧雪。那力道只推着他走了两步便散去了,贺凌霄停下来,又转了身,还是要往山下走。
这仙人似乎也是要下山,身形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贺凌霄埋着头跟着,那位仙人停下来了,头也不回地问:“要去哪?”
贺凌霄还是回:“下山去。”
他的声音又小又低,轻得像江河里的一只浮萍,仙人不说话了,落雨声嘈杂,错落打着叶。须臾,那白衣仙人不言不语,抬步接着往前走了。
贺凌霄一愣,跟在了他后头。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贺凌霄循着那人踩过的路,身形摇摇晃晃,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
前面那白衣仙人背影停住了。
他回了头,见这孩子满脸通红地倒在泥水里,浑身大小伤口结了痂又再破,糊了满身。白观玉走过去,瞧见他昏睡中喘气艰难,探手一摸满手滚烫,是发了高热。
白观玉垂眼看了他会,还是伸手将他从泥潭里抱了出来。贺凌霄昏沉中猛受了这下颠簸,口中滚出一声含糊的,“娘。”
白观玉双臂抱着他,便听他口齿不清地低喃着,“我想回家去。”
这天难登,我不登了。
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