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杨知道我肩背有伤,将一件干净衣服放在办公桌上,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把衣服脱了吧,我给你处理下伤口。”说着,她又将碘伏药瓶和一包棉棒放在桌面上。
我摆摆手,语气尽量平常:“不必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焦杨却没理会我的推辞,径直走到我身后,语气带着坚持:“曹县长也在这呢,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伤口感染了更麻烦,后面一大堆事还指望着你呢。”她动作很自然,但带着小心,帮我慢慢脱下那件已经和伤口凝固在一起的短袖衬衣。白色的确良衬衣后背,渗透着斑驳的、已变成暗红色的血迹,那是晚上带头扛沙袋时硬生生磨破的。
焦杨看到我的后背,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更咽了:“已经有些红肿发炎了,你忍着点……”她拿起碘伏,用棉棒蘸了,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其实疼痛感早已麻木,此刻更多的是碘伏带来的冰凉刺激。
焦杨一边动作极轻地涂抹,一边忍不住低声抽泣。常务副县长曹伟兵站在一旁,大口地抽着烟,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泪珠还是不听使唤地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焦杨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我。
曹伟兵猛地掐灭烟头,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发颤:“县长,这大堤…从我分管水利就开始修,前前后后,我知道的就有六七年啊!一锹一土,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怎么上面一句‘大局为重’,就要…就要挖开我们的大堤?县长,我…我想不通啊!”
焦杨也哽咽着接口,棉棒在伤口上停顿了一下:“县长,如果市委真就这么定了…这领导,咱不当也罢!太憋屈了!”说到激动处,她手下失了轻重,棉棒猛地捅在伤口最深处,一阵钻心的锐痛让我不禁“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瞬间绷紧。焦杨察觉到自己失手,连忙带着歉意说:“忍一忍,快好了。”她稳了稳情绪,稍缓语气,又说:“咱们…咱们一起去找于书记!当面说理去!”
我忍着痛,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越级反映,不合规矩。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再试着给于书记打个电话。”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直接联系市委书记于伟正。我知道在这种关头,必须要主动争取,有理有据地反映困难,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电话很快接通,是于书记的秘书林雪。我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和克制:“林雪,我是东洪李朝阳,于书记现在方便接电话吗?有紧急情况需要向书记汇报。”
林雪立刻回应,语气礼貌但带着明确的拒绝:“李县长,于书记正在指挥部紧急研判汛情,指示了,除了二道拐的紧急险情,其他汇报一律不听。刚才瑞凤市长来电话,于书记都没接。”
我心往下沉,追问道:“林秘书,于书记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东洪的情况真的很特殊,务必请通报一声。”
林雪那边沉默了几秒,压低了声音,透着一丝复杂情绪:“书记…书记一直站在地图前,不停地抽烟…书记,书记刚才…擦眼泪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仿佛在透露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朝阳县长,我跟您说句实在话,于书记心里也难,也煎熬!光明区那边…二道拐的大堤刚又垮了四十多米!李尚武市长正带着党员突击队拿命在堵,战士们都快累瘫了,晕倒的干部不是一个两个了…书记这边压力太大了!”
挂断电话,我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木凳上,久久无言,脑子里嗡嗡作响。
曹伟兵猛地一拳砸在墙上,红着眼睛,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县长!要不…要不咱们把电话线掐了!接不到命令,咱们就当不知道!他们爱淹哪淹哪,总不能真把咱们往死里逼吧!”
我立刻抬头,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声音陡然提高:“胡说!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话,以后不许再说,想都不能想!”掐断通讯是严重违反政治纪律和组织原则的行为,一旦出事,后果根本不是我们能够承担的。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所有人的心,其实都系在平水河上游那道摇摇欲坠的二道拐大堤上,盼着它能守住,又深知希望渺茫。
我强打精神,沉声道:“这样吧,我带着韩俊和杨伯君,再去大堤上,你们做好群众工作,一个不落,全部转移到绝对安全的高地!伟兵同志,你负责协调全县转移物资和安置点保障;焦杨同志,你负责群众的思想工作和秩序维护,绝不能乱!”
这时,乡长李亚男拖着几乎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身泥水推门进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解,进门之后就直言:“县长…市里…真要在我们这儿…泄洪?”
我看着她,心中酸楚,却只能尽量让语气平稳:“亚男,目前只是有这种可能性。目前市委的指示是,立即、彻底做好群众转移准备。这是命令,我们必须执行。”
李亚男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马关乡?!我们干错了什么?到现在我们乡里还有一千多人在大堤上扛沙袋啊……!”
我试图安慰,话语却显得苍白:“亚男,要相信组织,相信市委…事后,市里一定会研究补偿…”
“补偿?”李亚男猛地伸出双手,昏黄的灯光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布满血泡,旧伤叠着新伤,指甲缝里全是泥污,“县长您看看!这怎么补偿?马关乡两千多群众,没日没夜干了半个月啊!堤保住了,家快没了…这账,怎么算?拿什么补啊?!”说完,豆大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从她倔强的脸上滚落。
几乎是同时,隔壁丁洪涛书记临时用作指挥所的房间里,传来林小松近乎崩溃的咆哮,拍桌子的声音震天响:“丁书记!泄洪!我们绝对不答应!马关乡的百姓不答应!!”那歇斯底里的怒吼,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悲凉。
我痛苦地埋下头,手指插进头发里。紧接着,传来丁洪涛书记异常冷峻、甚至带着一丝厉色的声音:“林小松同志!注意你的身份和态度!这是市委基于全局做出的研判和决策!是大局!谁敢阻拦?!在这种时候,一点大局观念都不讲,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
然后是县委办主任吕连群劝解的声音,带着焦急:“小松同志,快别说了,冷静点!要相信市委的决策是经过充分考虑的…”
林小松的声音变成了绝望的哭求,带着噗通的声响,像是跪下了:“丁书记!我求求您!我给您跪下了!想想办法…别淹我们马关乡啊…求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