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想到当日在官道上,楚鹤是如何被绑在马车后头,生生被拖拽得皮肉绽开。
林寓娘胸膛重重起伏,突然一脚踢开那竹杖。
“孟、林娘子你怎么能……”松烟被人拦在院门口,一时挤不进来,惶急嚷道,“五郎!”
江铣已然栽倒在地上。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摔倒,用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双腿却孱弱得使不上任何力气。江铣是惯常出征,惯常受伤的,拘在江家别业这么久,折磨他最深的不是饥饿,不是杖刑,更不是鞭打,反倒是连续几日的罚跪,牵动了他的旧伤。
是他受过伤,又被孟柔治好了的双腿。
从前的孟柔,一见他摔倒便急匆匆地扑过来嘘寒问暖,可现在的林寓娘,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当然不会搀扶他。
“你说你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你在梦中呓语旁人姓名,是你动弹不得,不得不攀着我这块浮木求我救命,求我为你治伤,还是从你在婚书上签下江五开始?”
江铣浑身一震:“阿孟,那是……”
那是什么呢?孟柔不知道她是被人利用害他的刀,不知道她是崔有期花二两黄金买来泼在他身上的泥点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当自己是给军户江五冲喜的妻,一开始想着给他治好伤后就和离,交心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当他的妻子。
孟柔什么都不知道,他却什么都知道。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动了情,交了心,越界的那个人,分明就是江铣。
可最后在婚书上签下“江五”的,也是江铣。
江铣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借口和理由,却先看见了林寓娘腮边落下的泪痕。
“何氏是生我的阿娘,她给了我这条命,对我又有养育之恩,我阿爹又病了,我天生欠他们的,就算被卖了,也算是还债,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可是这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身为孟柔,身为父母的血脉,她天生就欠着父母的债,何氏要卖她,她也只有用一身血肉偿还而已。何氏所为是天经地义,她不敢怨,也不能怨。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江铣,她不欠他。
“你非逼着我同他们撕破脸,非逼着我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从来也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你与你的家人决裂,也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从来也同我没有干系。
“你什么也不说,从来也不解释,不过是因为觉得我不配。因为我是个庶人,是个奴婢,我愚钝,我轻信,你笃定我想不清楚,不能理解,做不了决断,所以从来也不肯让我决断。”林寓娘的眼泪如断线珠串一样落下来,但不管情绪再怎么激动,她的声音仍然清晰平稳,“可是做你的妻子,是我自己决定的。”
二两黄金卖了身,又或是冲喜,的确是情势所迫。可当日留下照顾江铣,是孟柔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动了心,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也都是她自己决定的。
孟柔看似软弱轻信,不过是因为她对人充满善意,不过是因为她爱他。后来她决定不要他,于是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江铣猛然反应过来:“阿孟,我知道错了,我,是我不对,我可以改,我都可以改,以后……”
“没有什么以后。”林寓娘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何氏确实骗了我,害了你,孟壮也确实贪婪无厌,可是他们如今一个成了废人,一个年近半百还要劳累奔波,这难道是他们应当承受的罪过吗?我心生妄想,竟以为自己是你的妻子,或许在你们眼里,这也是贪婪无厌吧。”
她想起戴怀芹说的,她贪婪无厌,十分令人厌恶,又冲犯贵人名讳,合该改名叫孟厌。
而今她终于连这个名字也失去了。
那日在大殿上,皇帝高坐上首,文武百官分列两边,全场唯有他们三个庶人。那些峨冠博带的贵人议论着他们的事,可那些事却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一家都这样贪婪,这样令人厌恶。他们确实犯了错,可是罪当如此吗?皇帝分明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所遭受的却比应当的还要更多?
不过是因为,他们卷进了崔有期对江铣的一场算计。
江铣自然是无辜的,那日在朝堂上,林寓娘听得分明,江铣被下狱,被施刑,流落到安宁县,又被迫娶了她一个庶人为妻,全都是崔有期推波助澜,暗中陷害。他应当是无辜的。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以至亲缘断绝,失去一切,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与她而言,这难道又公平吗?
“不是这样的,阿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