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春明门外,早有人在等候他。
那是一辆青色篷布的马车,从外观上看并不起眼,却并没有任何人敢轻忽,别说马车周围把守的甲奴个个人高马大,就说这四驾的马车,原就非公卿不可用。
马车四角挂着木牌,刻有篆书描红的“燕”字,这是燕王府的徽记。有这个徽记在,燕王府的车架,就算没有过所,没有事由,也可以随意通过城关。
马车就挡在城门边,分明就是来送行的,嬴铣不可能装作没看见,一来这太过失礼,二来也没有必要。
嬴铣翻身下了马,栓好缰绳,大步走过去,停在窗边躬身行礼。
“燕王妃。”
女官打起帘帐,里头女子肤白如雪,高髻如云,琳琅珍珠玉饰罗绮遍布全身,却遮掩不住她本人丝毫光华,眉间一点花钿艳红如血,更衬得她双眸如星,妩媚动人。
正是当朝燕王继妃,长孙镜。
“五郎,好久不见。”
饶是嬴铣已经出族,已经被赐姓,同从前那个江铣分割得一干二净,长孙镜却仍是这样唤他。像是对那声冷冰冰的“燕王妃”的控诉,又像是沉湎旧梦不愿醒来。
可又还有什么旧梦呢?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嫁入燕王府做续弦,也已经两年有余。
“当年幽王谋逆,你坐罪下狱,父亲原本要我毁弃旧约,另许他人。可是我不肯。”
一句不肯,让长孙镜带着那枚羊脂白玉佩在沙州苦修三年,让她逾期不嫁,被全长安的女眷取笑嫁杏无期。回到长安后,长孙镜明知到嬴铣已经与一个庶人有了首尾,却仍是折节相交,甚至不顾声名也要向他要一个结果。
可结果却是,嬴铣不要她。
却肯为了一个庶人,把自己弄的背离宗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长孙镜自然不服,但是长孙越对她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江铣已经是弃子,她的婚事也已经再拖不下去,必须尽快择定一位夫婿。
世上最好的男儿已经没有了,长孙镜想,那就如她的姑母一般,嫁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吧。
于是她就成了燕王妃。
长孙镜坐在车架上,隔着薄薄一层窗棂望过去,她看见嬴铣曲折的脊背和扎着玉冠的发顶。
如今她是君,他是臣,自然只有他拜她的份。
饶是嬴铣再如何骄矜,君臣名分之前,终究要低头。
长孙镜积郁多年的不忿终于消减不少,可随后,却又更深的怒意涌上来。
“我在沙州苦等三年,你为了一个庶人,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闹得鸡犬不宁,我念在她确实曾经照顾过你,也原谅了。可是你呢?你在陛下面前说要娶她为妻,为了她离家出族,为她丢尽所有颜面时,可曾想过我?”
那日丢尽所有颜面的不止是江铣,还有长孙镜。堂堂长孙氏嫡女,皇后侄女,当朝唯一异姓县主,多少重的身份光耀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庶人的存在。
但如今她终于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了。
长孙镜抚着尚不明显的孕肚,长舒一口气:“你自以为得了赐姓,得了封赏,能与令尊同列国公,平起平坐,宠遇优渥,便已是如日中天了。但须知飞鸟尽,良弓藏,没有家族荫护,你不过就是一个孤臣而已。”
就如今日,在朝堂上,分明是他与长孙乾达相争闹事,本是各大五十大板的事,可到头来,被贬谪出京的只有嬴铣一人而已。
高句丽征战在即,派遣部队先行探路,或是筹备粮草,都是寻常事,可这样的活计,往往是分配当地官员筹措。幽州地处边境,嬴铣从右卫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出为幽州都督,是再明显不过的贬谪。皇帝之所以将嬴铣发往幽州,命他亲力亲为,去做这样的工作,一则意在敲打,二则,是因为皇帝可以。
因为嬴铣只是一个孤臣,只要皇帝一道命令,或生或死,他根本没有商榷的余地。
“五郎,你可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