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提着医箱,一手端着捧盒,林寓娘离开刺史府的模样颇有些滑稽。可滑稽的又何止是她这副形容。
长安来的女医,她哪里是从长安来的,她分明是从江城乘坐官船北上幽州。过所上写的是不准她再靠近长安,连带着连京畿各县也不许她出入,如今却成了她与长安联系的最好佐证。
当日临行前,江铣一字一句同她阐明厉害,说这句话落在过所上会给她带来诸多危险诸多不便。可是在这幽州城里,长安的一串葡萄也值得受人吹捧,她这个过所上写着长安二字,即便是禁止她靠近的长安,竟然也能为她的来历添光增色。
回到家时,屋主的一对儿女正坐在门前翻花绳,一见她便高兴地嚷起来:“林娘子回来了!”
“嗯。”林寓娘强撑了一天的假面,到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她北上幽州原本是为了替人医病,没有想要长留,只在坊内租了一间屋子。屋主姓胡,就住在她隔壁,胡家的两个孩子也常在她屋前打闹。
“三娘,四郎。”林寓娘放下医箱,将捧盒在两个孩子眼前晃了晃,“看,这是什么?”
胡三娘已经攥着裙角跳起来:“是好吃的!”
“对,是好吃的。”
林寓娘笑着点点头。四、五岁的小孩子,话还说不利索,已经能跑能跳,知道谁会对他们好,便扒着膝盖眼巴巴地瞧着你撒娇卖痴。林寓娘看他们姐弟实在可爱,也被勾起几分玩兴,提着裙摆同他们坐成一排。
打开捧盒,里头果然是银盏承托着的一小串葡萄,刺史夫人待人大方,赏给她的这一串,竟比席面上客人们用的还要多一些。除开葡萄之外,银盏能换钱,外头的捧盒更是世宦之族才能用上的。
林寓娘放好捧盒与银盏,小心翼翼地摘下两颗葡萄,分别递给姐弟俩,三娘没见过这东西,攥在手里好奇地左右打量,四郎性子急,抓过就要往嘴里塞。
“别!”林寓娘连忙叫停,顿了顿,倏忽笑起来。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也很乖顺地等她指示。
“这是葡萄,果肉脆甜,皮却酸涩,要剥了皮才能吃。”林寓娘笑着笑着,眼神却有些发沉,她拿过四郎手里的葡萄,剥下外皮,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他嘴里,“好不好吃?”
四郎嚼了嚼,弯起眼睛:“甜!”
三娘也着急起来,举着手里的葡萄:“林娘子,我也要,我也要!”
“好。”
林寓娘点点头,也把她手里的葡萄拿过来,一点点撕去外皮,将甘甜的果肉喂进孩子嘴里,就这么一人一颗,将剩下的果肉都与两个孩子分食干净。
吃完了葡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又跑远了,只剩林寓娘一人坐在原地,用手帕细细地将指尖擦拭干净。
并州的葡萄,比起长安的葡萄似乎也不差什么,有区别的是人。
一瞬间,林寓娘想起了很多事,初上长安不通礼仪闹出的笑话,旁人明里暗里的嘲笑,想起晋阳公主指派她伺候,想起她头一回见到的葡萄。
长安,这个地方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从麟游到江城,再从江城到幽州,她已经整整三年不曾再靠近京畿,自然也没再遇到过旧日的那些人。可是长安留在她身上的一切却从未消失过,刻入身体本能的规矩礼仪,鼻间幽幽缠绵不去的香气,甚至就连她的这一身医术,也是长安的楚鹤教授给她的。
三年过去,也不知道老师究竟如何了,还有……
方才在席间听见的一言半语,此时凭空钻进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位几擒国主的大将军,我记得好像是叫……江铣?后来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战死了。”
离家出族之人,按律不能任官,就算没有死,只怕也……
林寓娘盯着指尖发了好一会儿怔,突然如梦初醒,甩甩脑袋,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提着医箱同捧盒进屋里去了。
……
长安,太极殿。
“新罗、高句丽、百济三国原本同为大秦臣属,本该平齐平坐,可是高句丽自恃国强,百济阴险狡诈,与高句丽狼狈为奸,竟强占我国四十多余座城池,占我国土,辱我生民,甚至抢走了原本要献给大秦陛下的百车岁供。我国虽然深陷战乱之中,可女王从不敢忘记大秦恩德,特地派我前来请罪,拖延岁供并非是我新罗有意为之,实则是高句丽与百济两相夹击,我新罗国民已再无立锥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