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寓娘不由奇道:“你不回家么?”
吴顺摸了摸鼻子。
“听大将军说,上回娘子去玄都观赴宴时遇着些事,拔出匕首见了锋刃才脱险,大将军不放心娘子的安危,又信不过旁人,便一事不烦二主,仍旧命我跟随娘子左右,护卫娘子安全。”
“他让你护卫我?”林寓娘皱眉,“倒不是
说我不愿意,只是你立下功转,如今已是云麾将军,他不让你在军中掌兵,让你跟着我空耗什么?”
吴顺面色有些难看。
快要入冬,白日越发短,晚上两人在屋内暖了一壶酒对饮,饮过几杯,吴顺便也打开了话匣子。
“从前也不是没有掌兵的女将,但要不是世家大族的夫人娘子,要么就是皇族的公主,身后有家族,有亲眷,往那一站便有底气。可我……我不过是个寒门,就连这功转也并非是一刀一剑拼杀下来的。”
如何能够服众。
“所以,你不想再做女将军了?”
吴顺身形一顿,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军中总有刺头要挑事,没回回家都满身是伤,阿兄看我待得不开心,同我说大将军这里还缺人手,我便来了。”
上回在军营中嬴铣命她护卫林寓娘时,吴顺原本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军令在前,不得不不答应。但这回却是吴丰一提她就答应了下来。
吴顺自顾自地不断斟酒,举杯尽饮,林寓娘有心要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我初学医时,也是十分辛苦。”吴顺出身寒门,有兄长照拂,林寓娘也是庶人贱籍出身,拿着一张不属于她的过所,幸好也有楚鹤为她领路。
“初拜入老师门下时,我大字不识,手脚也粗笨,每日习字都要挨手板,旧伤还没好,新伤又开裂,手心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如此三五个月,好不容易才将素闻与内经完整抄写下来。抄下来不算完,还得要熟记熟背,背完经典再背药典,一日没有背完,连饭也不敢吃。”
“饭也不让你吃?”吴顺不免惊诧,“这算是什么师长!”
林寓娘笑着摇摇头。
“哪里是,是我没脸吃饭。老师给我吃穿,借我屋檐寄身,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每日就连洒扫也不必多做,老师只要我学医。每日都这样清闲度日,却连几本书都背不下来,我哪有脸吃饭。”
当日在军营初见时,吴顺以为她与嬴铣关系密切,虽然知道她是个医工,却也对她的医工身份不以为然,经过医舍里头的一番共处才确定林寓娘当真有些本事,这些事情,她从没听过,林寓娘也从没有对旁人说过。
“那后来呢?”吴顺轻声问。
“后来我勉强算是学成,老师便让我作为女医同他一道坐堂问诊。”
女医、医婆之类,大多都是手里握着些偏方,走街串巷做些替人捉牙虫、安胎堕胎之类的活计,虽然名号上带着个“医”字,实际上没人会将她们做的事与医堂、药堂,同太医署里入了籍册的医工看作一类人,甚至也有些女子打着女医、医婆的名号做些暗娼的活计。
让一个女子如同真正的医工一般开堂坐诊,简直荒谬至极,女子本就不能参加太医署考试,也根本没有所谓的“女医工”。
“病患们上门求医药,真金白银地给出去,为的就是医药能起效用,能治病,能救命。他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医工,所信重的也只有真正的医工,世情如此,也难怪他们根本不肯让我过脉。”林寓娘道,“为此老师想了许多办法,起先是降低我的诊金,让我只用半价看诊,其后又规定,经我看诊的病人汤药钱也只用一半,即便如此也是门可罗雀,老师便每月都开几次义诊,让我免费替病人诊治,只求让我能有切实经手的病例能够记录在医案上。”
这样一来难免耗费许多钱,到后来,楚鹤每日出门给人看诊所得的诊金,倒大多都是用来填补林寓娘所造成的亏空。
日复一日的,林寓娘越发惶恐也越发心虚,她原就不识字,先天不足又不成材,费这么大劲学了字,背了医方与药典,好不容易学成了针石技法,却成了个没有病人的医生,能有什么用?楚鹤在她身上根本是白费力气。若当日楚鹤选的是其他什么人,哪怕同她一样不识字,只要是个男人,哪怕同她一样未经考试只是医生,境况大概也比现在好许多。
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敢说放弃之类的话,只是私下里加倍用功,《素问》、《内经》背过一遍又一遍,药典也是滚瓜烂熟,所有经手的医案都能随口说出来,如此半年之后,终于是有人循着她的名声找上门来问诊。
如今她终于能够独当一面,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医籍,楚鹤却已经不在了。
吴顺默默地看着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林寓娘也将一杯酒饮尽,看着吴顺道:“女子体弱,论习武比起学医,只怕困难百倍有余,期间所遭遇横眉冷眼比我更是只多不少。吴娘子好不容易学成,如今也做成了女将军,我尚且没有放弃,娘子又为什么因为这些末余小事便要退却?”
好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