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铣回来时已是深夜,往常林寓娘在这时辰早该睡了,但等他提着小灯回到卧房时,里头却是灯火通明。
亮光透过半开着的支摘窗打在地面上,照得一片亮堂堂,手里的灯笼反倒成了累赘,赢铣吹熄灯笼放在廊下,推门而入。
林寓娘果然没睡,他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灯下读书等他,孟柔不识字,林寓娘却看书看得入神,好一会儿才收回思绪抬眸。
也有小半个月没真正照过面,骤然对上目光,两人俱是一怔。
“你回来了。”
或许是烛光太温柔,又或许是林寓娘的语调太过平静,赢铣好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但在他恍惚的时候,林寓娘却已经收好手中医书起身。
“大将军,令府贵仆们大概是弄错了。”林寓娘的神情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这是将军的卧房,我是客人,原本不该进来,可令府下仆们不但错将我带到这里,还拦在外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我走。”
时至今日,林寓娘早不是当日被岑嬷嬷一辆马车带着上京,进了江府偏院,连厢房同正房都分不清的无知村妇,自打下了马车,人人都对她和颜悦色,笑脸相迎,但不论是净室里头的热汤池,过分豪丽的卧房,还是下仆们的满脸热忱,都不是高门豪族的待客之道,而是服侍主家时才有的谄媚。
林寓娘刚进门时,侍女们同她说:“林娘子回来了。”
这话听来十分好笑,她是头次到营州城,这两个字究竟从何说起。
除非他们要迎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林娘子,而是赢铣,和他的……
林寓娘原本是要走的,她也的确往外走了。可刚一挪步,方才还满脸生花的侍女们便个个惊慌失色,里里外外地跪了一地,要么讨饶着“请娘子恕罪”;要么求她“等郎主回来再发落”,又是磕头又是哭求,总之就是不肯让她走。
十来个十几岁上下的小娘子呜呜喳喳,越吵林寓娘越窝火,可看她们磕头磕得脑门发红肿起,她又哪里还能走得动。
也就只能留在主屋里头,苦等着金乌西坠,主人回家。
“烦请大将军同贵府门房吩咐一声,我并非是囚犯,也没有卖身于你。”林寓娘心里头憋着气,说话时也就不大客气,一边背起箱笼一边道,“他们不必殚尽竭虑地将我困在这里头。”
三两句话之间,所有的旖旎气息都被搅散,赢铣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侧身拦住往外走的林寓娘。
“你又在闹什么?”
“闹?”
林寓娘气急了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出尔反尔的分明是赢铣,他反倒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好似她才是那个恶人。
“当日已经说好的不再见面,是谁忘了?是谁几次三番爬到我床上,又是谁一声不响把我带到你私宅里头来?究竟是谁在胡闹!”
赢铣忍耐着压低声音:“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些!”
再不相见?赢铣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这话,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答应下来。
“军令如山,连我也不能轻易通融,你头回随军出行,日夜兼程不说,沐浴更衣都要有所顾忌,实在太过辛苦。”赢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劝哄,“全营州城里,唯有此地能引热泉,我想着医工曾说过你受寒太过……”
赢铣停驻此地本是因为东征,虽说尚不知前程如何,但他受任幽州都督,节度两州军事,自有开立府邸的需要,原只打算随意征用一处官邸,或是荒废寺庙稍作修,但最后还是选了这地方,精心修饰,单是界画就耗费了一个月。
只是因为引路的参军说,地中热泉能活络经脉,能驱散寒气。
松烟与吴丰知晓他腿上有旧伤,都以为他买下此地是为疗养旧伤,可他吃住大多都在军中,府邸里的下人们泰半没有见过他真容。
直到林寓娘回来,这处宅院才真正派上它该有的用场。
可林寓娘却说:“我当不起。”
“你怎么当不起,是谁多说了什么吗?”赢铣捏了捏眉心,语调带着些急躁,“这里的所有东西,所有物件,世上唯有你最能随意取用,你——”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是我自觉配不上。”林寓娘只是道,“林某不过是一介庶人,配不得这样珍贵的热泉,也本不该踏足贵地,自然也当不得将军如此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