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声,天上一轮明月高悬,皎白不染凡尘。贺凌霄踩着清晖下了山,熟练地顺着小道摸出了山门口。只是走上某条岔路时,他脚步却缓缓慢了下来,在那岔口处停了片刻,抬步接着往山下走,才走两步路,又突然转了身,向着某条登山道快步行去。
这条小道贺凌霄太熟悉了——这是通向白观玉的住所九遏峰的小路,当年还是贺凌霄踩出来的。贺凌霄头也不抬地在暗夜里登山,一面在心底痛骂自己:还回来做什么?又拐上这条小路做什么?跑都跑出来了,怎么还不快快滚下山去?
可惜这条小路他实在太熟,没来得及等他骂醒自己就已到了山门口。山峰寂静,夜色昏暗,一如从前那般毫无光亮,叫人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一座荒山。贺凌霄站在山门口瞧了瞧,耷拉了下眼皮,死尸般迈开腿,头也不回地钻了上去。
山脚底下是他从前的住所,竹屋外栅栏打理得精细,是副有人长居的样子。贺凌霄路过远远看了一眼,并未停留,面无表情地踩着山道往上面走。九遏峰顶,白观玉的寝殿修在这。他这人喜静,七情六欲全空,不喜繁冗,对衣食住行没什么太大要求,住所修得也简洁。当年两个人一个住山顶一个住山脚,一个不轻易下山一个不多去打扰,同居一峰,如隔江海。刚上山那几年见面次数寥寥,怕是一只手指头便能数得过来。
贺凌霄轻轻停住了脚步。
远远的,从那寝殿竹窗里透出来了半点烛光,模糊映出了白观玉的半边剪影。夜已深了,白观玉未束冠发,披衣坐在窗边,手里头似乎是正在翻一本经文。贺凌霄不动了,神色还算平淡,远远站在他院外一片竹林后,隔着一道纸窗,三百年的风霜,遥遥摹着他被烛灯映在窗上的半边剪影。
夜深风静,天上圆月高悬不下。贺凌霄沉沉地,沉沉地望着,屏气放缓了呼吸,脚下踩着竹林湿润黏腻的泥土,不敢多动一下。
良久,他重重闭了下眼,借着竹林掩饰,快步从他院中离去了。
行了,贺凌霄踩着小道上凸起的石头往下走,一面在心底自嘲地想,山也上了,人也看过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当自己从没来过,快滚得远远地去吧。
……只是还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
贺凌霄猝然停了步子,忽然抬手,又快又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贺凌霄,他嘲讽地在心底想: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小道崎岖,夜色沉如浓墨,视线内只能瞧见周边两寸之内的地方。贺凌霄停着不动了,心下又翻涌着升腾起恶气冲天的黑水,搅弄得他阵阵反胃,又升起了对自己浓浓的厌恶之情。
他缓慢地喘了口沉重的气,抬脚快步往山下走着。只是走着走着,眼前夜色中,却突然不知打哪凭空冒出来了一根粗壮树枝,在路中央横得简直是匪夷所思,趁贺凌霄神思混乱不察的空子,成精了般顺着风声重重一抖,直直拍向贺凌霄的面门,砰得一声将人拍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他便看见了一片无际的纯白。
身下触感绵软,四面像是笼在缭绕烟雾中,浮浮沉沉,不切实际的朦胧感。贺凌霄打眼一看便知是被谁拉进了梦中,直直坐起来,并未出声,果然,眼前方寸之地,烟雾缓缓散去,现出了一个背影。
那看着像是个已年过古稀的老人,身量瘦小,形态佝偻,一言不发背对着他。贺凌霄没有妄动,静静看着,须臾,那老人开了口,与他道:“好小子,还真叫你一路混上这太巽山了。”
贺凌霄说:“那倒霉树枝是你搞的吧?”
老人闷闷笑了,并未回他,“老夫没有看错人,你是个有胆量的,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贺凌霄此时心情不太好,不怎么想搭理他,“你是谁,要做什么?”
听了这话,老人转了身,果然是如贺凌霄所想,这人年龄应已是相当大了,胡须眉发尽白,满面沟壑,只双眼如夜中明烛般亮着,盈着些暗含深意的笑意,“小子,你方才是要往哪去?”
贺凌霄看着他,不再开口。老人半晌笑道:“好罢,老夫名叫东真,请小友来此一叙,是想请你帮个忙。”
贺凌霄冷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会帮的,我明白,你也明白。”
东真道:“这是你的命,你得从。”
贺凌霄侧头看着他,面上瞧不出异色,反问道:“若不从呢?”
“为何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