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对面的唐振天,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往日那层虚伪的客套早已消失殆尽。他一把抓起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件,甚至没有等墨水完全干透,只是草草扫了一眼签名处,确认无误后,便迅速将文件塞进身边的鳄鱼皮公文包里。
他连一句虚伪的场面话都懒得说,只是鄙夷的眼神瞥了陈汉升一眼,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书房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从前,哪怕再艰难,遇到这种需要断尾求生的事情,他至少还能跟唐怡商量一下。尽管那个女人往往任性妄为,拿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但至少她能通过她的渠道,回唐家胡搅蛮缠地探探口风,或者撒个娇闹一闹,总能在僵局中撕开一丝裂缝,找到一点转机。
现在,什么都没了。唐怡疯了。唐家如今终于露出了冰冷贪婪的獠牙,跟他撕破了脸,准备将他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后,过河拆桥。
他甚至开始疯狂的怀疑,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林家的橄榄枝,一切都只是周老板精心设计的一个局,请君入瓮。画了一张大饼,引着他这个急于上岸的暴发户,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向深渊。
就在不久之前,周老板还拍着他的肩膀,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林家还在台上,政策就绝对安全,他们的项目就是顺应大势,前途无量。
可谁知,就在昨天下午,财政部联合央行、证监会等几大部委,突然闪电般联合下发了《关于整顿清理防范NFT违规交易风险提示函》的红头文件。文件措辞极其严厉,明确将国内任何形式的NFT二级市场交易定性为“违规金融活动”,要求各地立即暂停相关交易平台运营,并展开全面清理整顿工作。
这突如其来的黑天鹅事件,像一场毫无征兆的金融海啸,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得陈汉升措手不及。他甚至人生第一次,被相关监管部门“请”去喝了茶。虽然整个过程是在一间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对方语气平静,甚至称得上客气,只是“了解情况”,“提示风险”,但这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脊背发凉。
这是明确的黄牌警告。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去,第一时间就驱车赶往周家胡同。最近几个月,他频繁出入这里,每一次都怀揣着敬畏与希望,这里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代表着无上的权势和光明未来。然而,这一次,周家门口那熟悉的门栋,每次都对他微笑以待的保安,这次却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他。
那条他以为抱上的大腿,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他踢开,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把他拒之门外了。
他又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疯狂联系马克佛。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甚至能听到悠扬的古典音乐。那个德国佬在电话里的语气轻松得近乎漠然:“陈,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但你要明白,我的交易和合规主体都在海外,受海外法律管辖。中国的政策变动我很遗憾,但这并非我的业务范围所能涉及的风险。或许……你的问题出在本地操作的合规性上?如果你能出来,我们在这里的承诺还是能兑现交易的。”他就差没直接说,是你陈汉升自己蠢,搞砸了你们国内的事情,别拖我下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汉升赤红着眼睛又找到星辰艺廊。然而,他连负责人的面都没见到,只得到前台小姐职业化的微笑,以及一份由集团法务部发出的官方声明函。声明措辞严谨,冰冷严肃的宣称,NFT业务仅为旗下独立子公司进行的少量探索性投资,集团已密切关注到最新政策导向,为坚决拥护相关规定,规避潜在风险,已第一时间完成对该子公司的彻底业务切割和法律隔离,确保集团主业不受任何影响。做得干净利落,仿佛从未涉足过这个领域一般,将他彻底抛在了风暴眼里。
而他之前几乎将能动用的所有现金流,甚至部分通过灰色渠道拆借来的资金,全部孤注一掷地投入了NFT的疯狂囤积和炒作中,此刻已是捉襟见肘,现金流濒临彻底断裂的边缘,银行和债主的催款电话几乎打爆了他的手机。
唐家倒是还不敢完全撒手不管,毕竟双方利益捆绑太深,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盘根错节。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雪中送炭,而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他们竟然敢在这个关头,逼他补签几年万云集团时期的某些模糊不清的责任认定文件。
当时大家心照不宣,默契操作,现在时过境迁,许多事情就不好说了。这一出,分明是想在关键时刻,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让他去扛下所有的雷,从而保全他们自己。
但是他不敢不签字。
调查盛隆旧案的经侦人员已经带着手续来万云大楼质询过两次,过去的账本都快被他们翻烂了。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扫过他,那看似平静的询问,都让他如坐针毡,心惊肉跳,仿佛能听到手铐即将合拢的清脆声响。
这种时候,他不能跟唐家闹掰,他需要唐家的庇护和斡旋,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也能暂时稳住局面。
陈汉升觉得现在就像掉进蛛网的虫子,浑身裹满了束缚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可是原地踏步,只能坐以待毙。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远郊的别墅,这里是他早年财务自由之后,自己买下地皮开发的别墅群里位置最好的一栋,亲自参与设计,倾注了不少心血。位置虽然相对偏僻,但胜在私密性高,空间开阔。在这种特殊时期,回到这里,关上大门,总是比较有安全感一些。
车刚停稳,惨白的车灯就照亮了门口又堆放着的高高一大摞快递箱,被物业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堵陈默的墙。
陈汉升看着这些箱子,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直冲喉头。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不是他非要回这个偏僻的房子躲清闲,是唐怡那个疯子,自从得知婚礼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之后,抡着一把锤子,把他常住的那套京都核心地段公寓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巴烂,就差把房子给拆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跑去唐家理论。唐部长自然避而不见,只有唐夫人在家。这位曾经是他岳母,如今又即将再次成为他岳母的贵妇,正慢条斯理地坐在茶台前,优雅地沏着功夫茶。
氤氲的热气里,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小怡心情不好,你上次不是说,要多担待她吗?她遭了那么大罪,心里苦,发泄一下也是正常的。东西砸了再买就是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必跟她一个病人计较?”
物业保安被叫来,也只当是富豪家的家庭矛盾,夫妻打架砸东西,他们见得多了,只是例行公事地过来看了一眼,记录了一下,便不再理会。那些保安的眼神里,甚至毫不掩饰地带着看热闹的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