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停一停,他又开口了:
“在这个时候上这么一份折子,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现在的情况看,对方的筹码找得很准呐。”
赵菲没有说话。
“先是煽动流民与儒生闹事,展示强力;再请求赦免乳母的后裔,表示缓和。一张一弛,真是高明的手腕。至于对方要的是什么,那也明白得很了。”
穆祺晃了晃手上的奏折,心中已经一片醒豁:
“请求镇国公主宽容待下,休养生息,不要穷加追比……图穷匕见,不过就为了这一句话而已!只要你把折子批下去,一切事情都好说。至于什么死的大臣、女主登位、卖甲胄的妹妹,不过是对方的筹码而已!”
赵菲的脸色沉在阴影之中,暗淡不可追寻。刘礼则有些茫然:
“就这点要求?”
什么“修养生息”,不就是公文中常见的废话而已么?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敢浪费口舌?”穆祺轻轻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我们都学过的道理,怎么能够忘记?你不妨想一想,完颜构暴毙之后,现在的大宋朝廷可是力主抗金的,那抗金的开销,又从哪里来?”
“当然……”
刘礼说了半句,忽然噎住了。他显然也想到了关窍。
“抗金的开销,就是金山银山也填不了。如果填不了,又从哪里征用?”穆祺道:“挪用府库吗?府库已经空了。加征税赋吗?百姓被战乱折磨得实在太苦了,再加就一定要哗变。再说,以镇国公主一上来就大力缩减宫廷开支的做派,看着也不像能狠手刮地皮的人物。所以想来想去,其实只有一条出路了——赵菲,你曾经在财政会议中多次主张,要清点汉奸的家产吧?”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公文,向刘礼展示。按原始股东三人组的办事规则,所有重要文件都会及时转发;而穆祺昨晚横竖睡不着,干脆把赵菲这几个月来开会的纪要统统调取了出来,一份一份细看;终于在诸多财政公文之中,发现了一点要命的关窍。
赵菲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只把范围先限定在一小部分铁杆汉奸中,徐徐图之,分化瓦解……”
“真的能分化瓦解么?”穆祺打断了他:“靖康以来赵宋一败涂地,金人铁骑横掠南北,所向披靡;在这样泰山压顶的局势下,有几个显要的家族不会和女真人勾连?就以汴京为例,当初金人将城中搜刮一空,其中有多少地头蛇从中渔利,中饱私囊?按后世史料来看,当时还有盗贼公然掳掠宫人、将壮丁贩卖给城外的军队……你说只惩戒卖国的汉奸,他们听了会是什么看法?”
谁是卖国贼,谁不是卖国贼,做下了事情的人还不清楚么?
“——但是,跟着赵菲打回来的人,总归不会是一意卖国的奸细吧?”刘礼替菲菲姐辩驳:“这些人是一路打来的,总可以信任……但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样子!”
“跟着镇国公主作战的人,当然不是汉奸。这个还是要分清。”穆祺坦率道:“但这些人走到现在,是真的认同赵菲的理念,认同我们抗金复国的路线;还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只能和我们搞统一战线?——女真人野蛮凶狠到了非人的地步,稍有心肝的都无法忍耐他们,可女真人眼看已经退却,情况已经安稳,他们的战斗意志还剩下多少?不要忘了,北宋高层彼此瓜葛,他们与投降派的界限可没有那么清晰!”
他缓了一缓,终于将心中的块垒一吐而出:
“——归根到底,很多人只是我们的同路人而已!因为有暂时的共同目的,所以他可以和我们走同一条路;可一旦目的达成,需要牺牲自己的利益继续前进,那自然就分道扬镳,彼此诀别了……这是他们的本性所决定的道路,说实话不足为怪。真正犯错的,其实是我们!”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他嘶声道:“我居然忘了!我居然忘了!”
说到此处,穆祺胸口涌出了强烈的悔恨。他真恨不能穿越到十几天之前,揪住那个絮絮叨叨,得意洋洋介绍“大礼仪”经验的自己,痛痛快快赏两个大耳巴子!
在局势已经迅速变化,利益冲突已经激化到不可控制的时候,他居然还在发癫发痴,幻想着可以用一点愚蠢的权谋欺诈手段来控制局面!他居然还在心存侥幸,乃至于有意无意,用性质完全不同的“大礼仪”搞乱了人心!
一言丧邦,不过如此!
赵菲深深看了他一眼:
“真要有错也是我们三个人的过错,首当其冲是我的过错。我的估计完全失误了……”
“仅仅是‘失误’而已吗?”穆祺不顾一切的说:“我们的错误老早就有了吧?从一开始我们就抱着侥幸的小心思,妄想用后世看来的什么‘官场心术’、‘未卜先知’,巧妙的完成任务。张俊也好,刘安世也好,一开始不就是我们用后世淘换来的稀奇古怪的奇物收买来的么?当时我竟然还在暗自得意,以为未来不值一文的东西,搬到宋朝居然有这样大的用处,真是太划算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口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