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啊,简安,”陈夕月在旁边帮腔,“你也该减点肥了。”
就不!简安掷地有声,清脆利落。
不过,她是不想减肥吗?不是的,她想过,为此痛下决心想要认真研究努力控制饮食,但……
天杀的,要她早上就吃一个水煮蛋两个苹果中午再吃点全素的菜加一小碗米饭晚上再吃点面包水果还不如杀了她!
她无法理解邹静是怎么活下来的,在她看来,青春期的人,不管男女,都应该摄入充足的食物,不止要吃饱,也该吃好,这应当形成一个基本的共识。孩子正在发育的身体需要补充营养,才能健康成长,这是她那每天抱怨女儿身材地父母都无法否认的事实,也是母亲每天看着她身材唉声叹气却不敢真的克扣她饮食的原因。
好饿!好饿!她的身体每天都在嚣张的叫嚷,她需要吃掉很多食物,才能满足那个仿佛无底洞一般的胃口。水果、零食、正餐,她对吃食来者不拒,这时候的简安尚且单纯,通过进食就能获得很多快乐。不过她快乐了,母亲就要不高兴了。有时候,她会觉得母亲像是她天生的敌人,她不痛快见到女儿快快乐乐的,非要在她高兴的时候抢走她的高兴,摔在地上,生生要她不高兴。母亲有太多不高兴的时候,也许是从别人那里受了气,那个别人可能是她的老公,可能是她的父母公婆兄弟姐妹,也可能是她的朋友,母亲有太多不高兴的理由,简安也可能是惹她不高兴的祸端,母亲不高兴了,口不择言,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简安身上任何的缺点都能成母亲看不惯的借口。
母亲很聪慧,选择了一个很好的对象。这个对象年纪还小,无法真的进行什么实质性的反抗。女儿大哭,大闹,到最后都得乖乖回家,还得和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女儿不是什么她不能得罪的人,于是女儿成了可以供她宣泄情绪的垃圾桶。在怎么对待女儿这件事上,母亲大可以随自己的意,于是母亲毫不犹豫说出那些尖锐难听的话,女儿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愣了半天,不敢相信那些话真的出自母亲的口中。母亲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像是不爱她了,可是等过上短暂的时间,母亲像是忘记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她又重新开始爱她的女儿了。母亲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那些话都是气头上的话,怎么能当真?然而母亲没有想过那些言语是真的会伤人,真的会让女儿躲起来红着眼眶掐自己大腿上的肥肉希望肥肉能赶紧消失,好让她不再受母亲的挑剔和攻击。母亲说完那些话,发泄完了,转头就忘,却想不到女儿真的会记住那些话,她会记很久,久到她自己都感到厌倦,却依旧无法扒下那些言语,表面上看,她是完整的,身上没有伤口,可那不代表那些伤口不存在,已经愈合。一次恶言,远抵过百次千次的疼爱,造成的影响也远比那些平日里的幸福时刻深远,它会使父母的爱变得廉价。
被母亲伤得狠了,她是真想过通过节食减肥。一次她坐在餐桌边,神情萎靡,一点都没碰那些母亲辛苦准备的饭食。她太胖,父母会担心,她不吃饭,父母也会担心。父亲劝她还是吃饭,那次母亲还在气头上,不想同她说话,刻薄的眼神刮在她的身上。沾到那眼神,她瑟缩起身,不敢碰饭碗。同桌的那个男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突然要减肥,也开口劝道:“吃一点吧,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倘若是平时,母亲看到女儿不吃饭,也必定会跟着劝几句,可那时候母亲还在生气,不知道到底是生谁的气,她听到这话,冷笑一声,阴阳怪气:“身体不好?我看她是营养过剩。”
她眨了两下眼,才让眼泪不掉下来。饭是吃不下去了,她也不想和母亲待在一桌,果断掉头走人,去了自己房间。母亲看她真的不吃饭,也有些后悔,张开嘴,想说挽留的话,可母亲在乎她,也更在乎自己的尊严,她需要保持作为母亲的威严,那话就没有说出口。还是得找个中间人,那个男孩就成了中间人。
男孩体贴,笑着拿起她的饭碗,在母亲的默许下夹了满满一碗的菜,最要紧的是放上许多女孩爱吃的排骨。他捧着饭碗走到女孩的房间外,敲了敲门,门打开了,只开了一条缝,女孩躲在门背后,睫毛上沾着水珠。
他劝女孩吃饭,女孩不肯,说是要减肥,他笑了。
“你很好看啊,为什么要减肥?”
一句话,竟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量。她抓紧那句话,你看,他说她很好看,那她就是很好看,她不需要再为此做些别的什么。许多事,她经常表现出无所谓,不在乎,可是恰恰相反,她很在乎。母亲没有发现,她的那些伤人的话加重了女儿的自卑,那些自卑变作沉厚阴暗的苔藓,密密爬上她心爱女儿的心灵。她不是没想过做些什么,可真到做起来又是如此的困难,她只好尽可能地不在乎。她需要做些什么,制造出一副盔甲,穿在身上,替她抵抗那些外界的目光和评价,否则,她会喘不过气。
她跌落了一个陷阱,那个陷阱很深,要是继续跌落,她会摔在地上,摔得个粉身碎骨,可他那么说,他不会吝于称赞她,总是会给很多鼓励,她很喜欢,她抓牢那些话,因为她抓紧了,才没有继续摔下去,只是挂在陷阱口的边缘。她需要从他的那句话中汲取一点精神力量,好让自己能够抵御外界的评价。她也有遗憾,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会夸奖她,会称赞她,那些鼓励给她极大的力量,可她知道那些鼓励都是出于他的善良,没有沾染任何暧昧的色彩。她也希望能如电视剧演的那般,从少年的眼中看到对她的惊艳,可是没有,少年待她一如既往的温和,温和是他的底色,他看向她的目光纯粹,干净,不掺一丝杂念。
肉是没法减了,她也舍不得控制饮食,只好从旁处入手。她学过邹静走路,后背只挺了一段路,从教室到她们那层楼的厕所,短短的距离,她就宣告模仿高中。天杀的,高中生的下课时间多紧凑,一层楼的女生共用一间厕所,厕所里只有四五间隔间,却要应付那么多女生的需要,她想迈着邹静那般优雅缓慢的步伐,代价就是她站在人满为患的厕所,站在人群后面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女生进入隔间,而她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等到那点可怜的下课时间逐渐变少,快上课时,她才匆匆厕所跑出来,幸而在上课前赶回,避免了老师斥责她上课迟到。那次失败后她骂邹静是变态,她这么柔弱肯定不可能从那么多女生中突出重围解决生理需要,邹静只是淡淡看她一眼,然后在下一次下课时间给她诠释了一遍什么叫做优雅的迅捷。
从邹静去厕所,到她回教室,简安看着教室后墙上的时钟,狠狠骂了句:“变态,你就是变态!”
所以,简安和邹静的关系委实算不上好。可是陈夕月要她接住那个眼神,要和她进行什么隐秘的交流,简安发现自己也做不到,一来她觉得背后收人是非这件事就不大好,虽说只是交换眼神也谈不上什么说人是非,只是她还觉得做这样的事不好。她父母就是这么教她的,虽说父母常讲的道理,他们自己也做不到,这是她观察过的。父母说过人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但他们转头就在饭桌上咀嚼别人家的是非,仿佛那些别人家的是是非非也是一种养分,让他们从中获得“我们家比别人要幸福美满”的满足感。这也是一种奇异的现象,将道德挂在嘴边的人,做起来不见得就会遵守他常念叨的道德。
只是父母的教诲还烙印在她的心上,她觉得就那么接下陈夕月的眼神不大好。她常为要面对这种问题苦恼,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她也怕处理不好,会惹起陈夕月的仇恨,让自己遭到排挤。她想找人诉说这些苦闷烦恼,但第一选择绝对不是父母,向父母说,只会惹来他们为什么不把心思花在学习上的斥责,他们会说这不是学生该担心的事,可是人际关系在生活里一样很重要,没有人教她,她只能自己琢磨。她不是没想过同他说起,可是……她听说男孩子都不喜欢倾听女孩子的烦恼,他们看轻女孩子,觉得女孩子之间只会勾心斗角,那些勾心斗角只会惹人厌烦。她不想惹他的讨厌。她也不想太依赖他,这种事……她还是得靠自己。
她也不想做选择。陈夕月那种隐秘的眼神不是第一次,她也有趁着邹静不在的时候说出一眼表达嫉妒的话语,只是防着简安告诉邹静,她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简安却不是不懂的,但她会装作听不懂,听不懂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式。她也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因为她这么做就觉得她有点傻。她只是希望陈夕月能看在她听不懂的份上放过她。陈夕月这么做的时候,她不只是要遭受道德上的拷问,她也不喜欢这背后存在于无形之中的逼迫。
是的,逼迫。不管陈夕月有没有意识到,简安都感受到,陈夕月的眼神也好,还是用语言也好,都是在让她选一边站。陈夕月希望得到一个站在她那边的同盟,但简安讨厌被人逼着做什么事,她要应付父母就够麻烦的了,为什么和同学的相处还要面对那种来自情谊上的逼迫?
她为什么非要选一边呢?她恼起来也想过,干脆离她们两个都远远的,她也就不用再面对那么麻烦的事。但是要融入别的小团体又得要她重新付出精力时间,她的朋友没有那么多,高中生也会担心什么时候被人甩下,落入一个人孤立无援的境地,于是她只能忍着,继续和她们两个保持友好关系。
收到陈夕月眼神的时候,简安忽地有一种预感。她们这叁个人形成的小团体,终将会变成两个人,有一个人恐怕会淡出她们之间。那时候,她并不认为自己会选择邹静,她和陈夕月的关系还算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