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羡率军向南峰冲阵时的巨大破坏力,即使远隔数里,司马乂也看得分明。
他此刻依然站在天子车舆前的土丘上,继续观望整个战场的局势变化。只是此前麾下的部众已经少了许多,刘羡率中军诸将出击后,还在右翼拱卫御驾的,已经仅剩下两万余众,这本是个不小的数字,可在如今的邙山战场上,却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在北峰方向,可见北军的右翼已经展开了一半。即使只有一半,可在日光的照耀下,北军将士如同庞大的金色浪潮,接连不断地向禁军左翼发起冲击,战线时时刻刻在扭曲变化,时而冲散,时而弥合,时而泛滥,时而平静。
不得不说,嵇绍的表现好得出乎司马乂预料。即使他相信禁军的坚韧,但在如此悬殊的人数劣势面前,以司马乂这样争强好胜的性格,也难免生出举步维艰之感。可面对不断冲刷而来的浪潮,左翼各部就好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每一次冲刷都会被磨灭一些棱角,但它仍然沉默地立在原地,没有丝毫后退。
这让他不禁对嵇绍刮目相看,心中暗自思忖:“嵇延祖能得人心啊!”
再回过头看南峰战事,刘羡率松滋营已经连破三阵。他们完全不纠结于如何造成大量杀伤,而是以一个缓慢又坚决的态势向山顶发起冲锋。沿途的北军将士见状,不断地试图进行阻击拦截。在经历了牵秀的槊阵之后,后方开始针对性地派出弓弩手进行射击。
寻常的箭士还好说,根本无法攻破松滋营的防御,但有些弩机却极为要命,一排弩机装上破甲箭,即使是明光铠也难以抵御。司马乂看见南峰半路有上百名弩士对着甲骑具装暴射时,眉头猛地跳动一下。过了片刻,当看见刘羡安然无恙,而郭默等人将弩阵冲杀得七零八落时,眼睛中又闪过一丝欣慰的微笑。
在刘羡不断冲破南峰阵线的同时,后续的骑兵们也在不断地抓紧向前,填补并撕裂前者开凿出来的缝隙。相比于前锋的速度,他们行动更快,成果同样显著,每一段被撕开的阵线裂口,都被他们紧紧地咬住,令其难以愈合。且肉眼可见地,南峰军队的每一次反扑失败,都使得他们的士气愈发低靡,因为禁军骑军的强大突破能力,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当然,也超过了司马乂自己的想象。他忍不住低下头,看了一眼周围百官的神情,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惊叹,这些官僚公卿,虽然处理着国中大小事务,影响着四海九州千万人的性命,但对于这样壮观的厮杀景象,也是头一次见到。
彭城王司马释说:“什么是上阵杀敌的好男子,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西阳王司马羕和刘羡有旧怨,此刻也不禁称赞道:“刘府君若是为人再谦和些,就无可挑剔了。”
东海王司马越则喃喃道:“此战若是胜了,立下如此大功,该如何封赏他呢?”
听到这句话,司马乂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有时候他也不太理解,刘羡到底在追求些什么。这个人似乎什么都不太在乎,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随遇而安的做事。可真的有人无欲无求吗?仔细一想,又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在困难面前,刘羡往往表现出极强的求胜心。联想到司马颖此前的背叛,司马乂心中略生阴影。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考此事的时候,虽说一切都如此前所预料的那样,左右两翼进展顺利,但参战的人数还是太多了,这片邙山战场同样过于庞大了,合战至今,已经持续近两个时辰,但想要终结这场战事,恐怕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且司马乂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到目前为止,出现在战场上的北军,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几乎尽数是步卒。难道北军没有骑军吗?当年讨赵之役,邺城凑出过上万骑军,莫非备战了两年后,积累还不如当年吗?这全然是不可能的。
故而司马乂稍加思考,很快便猜出了真相:陆机还没有使出全力,他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支骑军预备队,作为扭转胜负的力量,来改变整个战局。
他会在何处出兵?司马乂一面注视着战场,一面在内心推测。若他是陆机,恐怕会在南峰战场即将崩溃的时候,将骑军投入战场,在刘羡攻势的最顶点,将其直接击退。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一次攻势失败后,禁军骑军想要再组织起颠覆骑军的攻势,恐怕就很难了。
但这是一个冒险的选择。陆机会这么做吗?司马乂有些拿不准,毕竟一旦失败,全局的败势就无可挽回了。若陆机想要四两拨千斤,或许会改用另一个策略……司马乂环顾了一眼周遭的地形,又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天子,心中大概有了六七分肯定。
正衡量之间,远望的将士们皆欢呼出声,司马乂抬头看去,原来是松滋营又冲破一阵。到如今,松滋营的最前锋,与南峰峰顶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过区区两阵了。
可司马乂却注意到:禁军前锋的锐度不减,但大概是兵力较少的原故,随着战线的不断拉长,后继的援军已显得略微乏力。加上陆机见左翼吃力,到底还是自右翼调了万人来援,这使得禁军勉强维持的阵线,在后续北军步卒的围攻下,虽不能说摇摇欲坠,但也露出一些危险的苗头。
眼见如此,司马乂立刻提高了警觉,他知道,现在到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节点了。自己是从本部同样添兵援助呢?还是相信刘羡能直接取得胜利呢?左翼的成败事关全局,保险起见,还是应该援兵为上。可若是按照他的猜测,北军决胜的重点,不是在南峰,而是在天子皇舆所在呢?
他心中一动,转首问一旁的司马越道:“司空,我军中还有多少弩机?”
司马越道:“五部皆配有八百架,合约四千架弩机。”
这个数目的弩机,足以大做文章,司马乂顿时有了主意。他当即对王瑚、苗愿、曹武三部下令道:“诸位把阵中的弩机留下,火速去支援刘府君,切莫让贼军缓过这口气。”
待三部前去支援,加入南峰战局之后,他对司马越道:“司空,你去把弩机都架过来,我们在山上打个埋伏。”
然后他亲自指挥,利用邙山地势之间的各种死角,在林木与小丘间进行布阵。身边的公卿见突然间身边开始备战,都不由得心生忐忑,兴晋公羊玄之问道:“骠骑,您这是何意?”
司马乂笑道:“诸公不用担心,我这是在守株待兔啊!只要我没猜错的话,这一战,我军已经十拿九稳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而是侧耳倾听,将视线放在了南峰的山脚,他有一种预感,对方大概已经距离自己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