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不断抚摸她细软的头发,洁白的耳廓,他太喜爱她了,他本来为此整夜失眠,但一看见她,他就觉得她可怜,她才十几岁,为什么要苛求她呢?她比周围的一切大人都好,她是整个春天都在等自己的人。李秋屿忘记了自己的茫然不解: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有“恶”的一面吗?他再多想一分,都是对不起她。他不能再想了,也不愿再想,他只想抱抱她,他看出她正在受苦,她没等他开口,自己就把自己定罪了,不完全是为他的缘故,她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天生的明月。
“你爷爷没起错,这个名字是你的,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你是要给人照路的。”他目光也有些迷离了,他不是来训话的,却已经把她弄得这么痛苦,李秋屿低语着,“明月,你要相信我今天不是来责怪你什么的,你对我怀疑很正常,我确实不是个坦荡的人,也不高尚,你一直都很信任我,觉得我很好,其实我没法做一个榜样,一点都不积极乐观,对什么都可有可无,我不是真的脾气好,我只是,”他下意识摇头,“觉得一切都够无聊的,所以不跟人生气,我调动不起来情绪,看上去脾气好,是因为我心里谁也没有。”
明月呆滞地望着他,有种陌生感,大概像第一次见到跟女朋友在一块儿的李秋屿。她没想到他说这些,很自然去问:
“你心里也没有亲人吗?爸爸妈妈呢?养大你的保姆呢?”
李秋屿说:“有过她,可惜她已经走了,我不是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大概就像你,父母只是把我生下来。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不是没有父母就过不下去的人。”
“那是什么?”明月觉得见着的不是李秋屿,好像有人借了他身体的壳子,坐她跟前。
李秋屿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也许有原因,但也可能根本没有,注定是某种人。就像资助你念书,要我说多具体的原因,说不上来,我不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爱心,或者思考这个事多有意义,当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临时起意,你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明月不知道,不知所措了。
“你做事都是偶然随机的吗?”
“几乎都是。”
李秋屿对她很坦白了,太坦白了,明月无法理解,她面临一种新的局面,李秋屿对她的好,竟然是随机的,像人买车票,随便买到哪一张。也像她进门时看到大厅里,有人到前台要一次性筷子,打一把里抽出一双,这不用思考,也不用选择,完全随机。她还没见过有人这样活着,他如她所愿,说了自己的事,迷雾却更重。她更不懂李秋屿是怎么回事了,他如果流露一点脆弱,她立刻会抱紧他,他没有。
“我不像你,我即使做了‘好事’,也不是我做的。”
“那是谁做的?”
“是我的保姆,我在模仿她,我的善意是从她身上学习来的。”
明月更糊涂了:“这不很正常吗?每个小孩都得受教育才能明事理,爷爷奶奶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才会的。”
李秋屿道:“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你不是,你不懂你其实不是,你的天性决定你受那样的教育就会听从,真正认同它,再变成实际的行动。”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明月而言,对任何人而言,都难以理解了。
“你可以问我一件,”李秋屿沉吟着,“一件我回答了你能听懂的事。”
“我听孟见星说,他爸爸见你去过那种地方,那种发廊,不只剪头。”明月犹豫了会开口,她特地留心李秋屿,他果真没什么反应,他非常平淡,“孟见星说的?对,我去过,可能巧合叫他爸爸看见了,你懂他说的意思?”
明月错愕地看着他。
第50章第50章“有一次我从那路过……
“有一次我从那路过,有人从楼上扔泡面盒子,撒了我一身,我随便进了家店面找人给我洗头,后来,我又去过一次。”李秋屿想起那女孩子圆圆的脸,听人喊她“小妹”,暧昧的腔调,她非常热情,穿得不伦不类,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看得出很努力穿成那个样子了。
李秋屿躺下时,被她身上劣质香水熏得难受,她浑然不觉,一直跟他说话,那种殷勤,他心知肚明,她脸还有点青涩,叫化妆品遮挡去了。她对他的奉承,肉麻又低级,李秋屿礼貌地回应她两句,她便高兴坏了,说起自己的事,没人要听她的事,她喋喋不休,说自己念书很差到城里来打工,她的小姐妹去了广东,太远了,她想离家稍微近一点。小姐妹在广东干外贸突然没什么活儿,正问她干这行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有时会想家。家里人没说想她,只希望她按时打钱,她知道还是想家,因为妈妈给她买过蛋糕吃,大家一块过年时很高兴。
说话期间用错了几个词,她似乎不知道本义,她十九岁,来了三年,身份证上却是二十四。“小妹”似乎没有一点生活的烦恼,非常乐观。直到结账,李秋屿觉得她为自己洗了五遍,理应多加点钱,她有点兴奋,直接问他需不需要别的服务。
她也许会错意,李秋屿拒绝了,她也不觉得难堪,笑嘻嘻地招呼他下次再来照顾她的生意。店里进出的男人,顺手揩她油,天经地义的样子,她不生气,反以为荣一般,跟人打情骂俏。她出来送他时,李秋屿发现她原来是个跛子。
这附近是城市的边缘地带,遍布城中村,住着三教九流,很有小县城的感觉。李秋屿对这样的地方完全不陌生,对这样的人们,也都分外熟悉,他幼年混迹此类场所,见多识广,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藏污纳垢,自成一片天地,这里的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后来,这附近发生一场命案,李秋屿不知受什么驱动,又来了一次,他打这些店面门前过,那些人的眼睛便长到他身上来,像在给他估值。
这儿环境嘈杂,没有一样东西不发出声音,声音非常大。走路上会被车撞,被脏水泼,踩一脚狗屎,这儿的人没有公序良俗,礼义廉耻,只有活着。
他听发廊的人闲聊,知晓了新闻上不曾报道的细节。凶手的手段很残忍,是为了钱,而且是误以为被害人有钱,这何其荒唐。
说这件事的人笑哈哈的,笑杀人者是憨熊,被杀者倒霉蛋。他们一点不觉得害怕,也没有什么怜悯,能谈论很久,并且在李秋屿问时相当自豪,自诩知情者。
他还是多给了“小妹”一些钱,出来时,两家发廊因为争客人大打出手,像狗争食,李秋屿旁观着,这里九十年代非常乱,治安不好,近几年有所改善,但依旧算不上太平。
李秋屿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她特别认真地点头,说攒够钱,就回家了。到底攒多少算够,回家又要怎么样生活,李秋屿没问。可她转头便对一个赊了数次账的男人破口大骂,毫不留情,那是个城中村的男人,他也骂她,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他们互相冒犯,因为在彼此的认知体系里,对方就是可以冒犯的,他在她眼里,是又穷又滑头只想占便宜的垃圾男人,她在他眼里,是卖肉的小婊子而已。这是底层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