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大孙心里,这件事足够他回味许久,甚至要胜过即将尝到的不世美味(或者至少能打平吧),但临县的女娘不像他这样纯朴,一辈子见过几个大胆的异『性』,金逢春根本当回事,只觉得这个小孩子看着一脸的聪明,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也表出对买活军的知识很渴望的样子,便顺手指点一已,她想结交的是徐三嫂——徐三嫂也是精明能干的女娘,在医院做得蒸蒸上,虽然这医院目前看不出什么来,但人哪能个三灾六难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搭上话也就成朋友了。
这样的想法,在买活军进城以前或许也有,但不会如此迅速圆熟,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在谢六姐麾下上了大半年的,又半工半读地教了小半年的书,俨然已十足老练起来了,她也有些心不在焉,但和张大孙心里想的全是两码事,兄弟们一人两支签子吃了炸串——她吃的是炸年糕洒白糖水,甜滋滋、蓬松松、油汪汪,糖水流过那凹凸不平的白『色』表面,淌进微褐『色』的孔洞里,一口咬下香甜无比,又很顶饱,金逢春极爱吃这个,有时下午工作完回家前都绕过来买。
她哥哥和弟弟吃的都是鸡杂串,鸡胗切得厚厚的,密密麻麻地串在签子上,和年糕是一个价格,都是两文一根,说贵不贵,但也算不得便宜,毕竟无法饱腹,要吃这个吃饱,那一的得只怕都要花销进去,不过像是金逢春这样,一挣三十文,那么偶然来吃两根也算不上过分。金逢春兄妹四人吃好了,用粽叶包了两个炸鸡架,两只炸鸡腿回去。——金县尉夫妻其实也爱这个,只是不好意思来排队,他们是当家人,觉得是炸鸡架最划算,五文一个,仔细地吃肉其实不少,且油分大很下饭,但炸鸡架是穷人爱吃的,孩子们买些也不算什么,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亲自来排队买这些是有些不过意,金逢春兄妹吃完了打包回去,切开鸡架、鸡腿众人分食,便是很丰富的荤菜了。
金逢春额外又买了一个炸鸡架,这是帮她的丫鬟双喜带的,双喜在半上课,半给金家做工,金家也给她开发工钱,一十文,说起来倒是不如上外头做活的好,但金家能管饭,管住,且到底双喜是自小在金家长大的,以是留在这里,不过金家待下人们在要宽和不少,如今买活军四处都缺人,只要考过识字班就是一十五文,算来算去,怎么也要和买活军提供的待遇将将差不,才能留住人。
双喜她们渐渐地也敢于花销起来,这炸鸡架就是双喜中午托金逢春带的,她要在金家打扫卫生,脱身不了,这个炸鸡架她和余下两个丫鬟一分,也能吃个饱足,且花销的确并不很大,双喜时常托金逢春为她带,课也上得很用心,金逢春平时暗中算着,等双喜明年从中级班毕业,恐怕这个家就留不住她了。
想阻碍双喜上进是不可能的,一个这样做不公道,个也不敢,临城县不乏有这样的恶主,不许家里的奴婢上课,或是有意设置障碍阻拦,不愿他们考高分,这样的人家下场当然不是很好,逃过了城破时的一茬,逃过城破以后的茬镰刀,除了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当家人只要未曾举报告密的,全都‘发往彬山苦役’!
买活军入城以来,陆陆续续又送了将两百人去彬山,彬山在临城县已成了极其险恶的在,临城县上下无不噤若寒蝉,在留下的架势人家,数都和徐地主一般,平时就人为善、忠厚老实,从来未曾和买活军作对,且也乖乖地把手里的田产换成了筹子,又在买活军的授意下向外找了生意来做。这样的人家子倒是一天好过一天,譬如徐三嫂,一买就是十只鸡腿十只鸡翅,买了十几串炸串,着侄子先挑,固然是家里来了客,手要松些的,但也可见徐家这段子着实是赚到钱了。
金逢春心里越发和猫抓了一样,回到家在饭桌上就和父亲发脾气,“徐家眼看着就要发起来了,也不知道大伯他们在斟酌什么,送上门的富贵不要,娘你回家写信把舅舅们叫过来!”
在买活军入城以前,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女子要的就是贞淑婉约,况且她小,家里是个人都能教训她。若是以往,女孩子是几乎不会发表自己的见解和态度的,但大半年的买活军生活显然改变了一切。金逢春长高了,强壮了,剪了短发,考了高分,走起路来一样大摇大摆,抬头看人,每天早上出去晨练,当了半年的老师以后话了许,态度也变得强势,“爹啊,都这时候了在等什么,你难道听说吗,《人事条例》很快就要颁发了,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便会开始从们临县招人进去当兵,招人进买活军当官——这些可不是全靠卷面分数的!”
金县尉和于县令、马百户等人一样,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官宦生涯便是在买活军入城之后,他们一边要读书,力争通过高级班考试(这对马百户来说特不容易,他和买活军打交道以前不怎么识字),一边要忙碌买活军交办的差,比如组织民夫修路,凭借着自己对地理和人事的熟悉,领着先生们下乡开扫盲班,并且推广买活军的种植方法等等。金县尉入冬以后是最近才能回家吃晚饭,成天在外奔波,消息便不如女儿灵通了,金逢春无疑是小辈里最能来事的一个人,他对女儿的态度也渐渐有不同,闻言并不生气,是细问道,“《条例》终于要出来了?这是怎么说的?”
“是听小月说的,她哥想参军,她也在四处打听,谢队长便透了底。六姐他们已在归纳买活军需要的岗位,分为军岗、吏岗、民岗,每岗不同,”金逢春便忙细细地解说了起来,“三个岗位都是要招考的,民岗要求最低,就是那些修路的民夫,有在澡堂、砖窑、养鸡场这些地方做粗活的,只要能考过每岗随设的考教便可,也就是初级班毕业,便是有,也能上岗,只是那样便只能算半个工,必须有半去上课,且半年内若不能从初级班毕业,便不能永远干下去。”
这个是和在的规矩差不的,有什么悖之处,众人都点头,金逢春说,“吏岗就是豪村那个葛爱娣的岗位,和原来的吏员一般,不过进去了以后便可往上考——以后有官吏之分了,从吏目开始,往上各科科长,局长,县长……目前有县长。”
目前有,那就是以后会有,金县尉听得入神,一家人的筷子也都慢了下来,彼此交换着眼神:买活军入城大半年以后,已经不再有人怀疑谢双瑶的志向了,摊子铺开这么大,她若不图谋天下,谁信?
“吏目岗的考试可能后便要加大难度了,且晋升考试要结合绩效——也便是考评。”这考评是金家很熟悉的,原本县衙也考评,只是数走过场,金逢春有过解释,道,“听说到局长级便要加政审,政审是打分的,目前审查什么不知道,听于小月说,政审评分很主观,在都六姑来给,评的是此人对买活军忠心不忠心,是否一心一意跟随买活军做事。”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金哥迫不及待问,“那军岗呢?军岗都有甚么,也要政审么?”
“军岗从参军时便要政审,”金逢春看了哥一眼,着重说,“且有前提限制,新占之地三年内不招兵!”
当兵在从前,那是贱业中的贱业,民众对这群丘八的观感也极差,甚至觉得他们比地痞流氓可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乱』兵那就如洗,溃兵、逃兵、『乱』兵闯入城中烧杀抢掠,比贼不差什么甚至残忍。但买活军用大半年时间洗刷了众人的印象,兵——是可怕的,但买活军却不同,买活军的男兵女兵吃得都极好,顿顿有肉,白米白面管饱,都壮实、聪明、文雅,且透着一股子身怀绝技的沉稳。
生逢『乱』世,这种气质格外引人倾慕,因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想要在『乱』世护住家小,读书是无用的,要和买活军这样,才有那么一丝希望,武力能带来自信,这正是这一批年轻人急缺的、渴望的东西,只是他们从前并不能发觉自己的心思,直到买活军来了临城县,才明白自己正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自然了,便是拥有这般的素质,若只是个人,那心中也是底,若能加入了买活军这样的组织……非但于郎,便是金家几个兄弟,心中也暗自都想进买活军做事,只是从前苦无门路,如今听说买活军似乎要招兵了,个个动心,听到这三年之期,全都大失望,叫道,“三年?这样久?!”
“料着他们人手也不够罢!三年后都打到哪里去了,难道不用招兵的吗?!”
金逢春瞪了兄弟们一眼,他们便安静了下来,她道,“新占之地,什么叫新占之地?临城县在就是新占之地,若是买活军拿下了许县,那临城就不是新占之地了,不明白吗?!今天和一起去的炸鸡店,你们都知道徐三嫂是许县张家的人,她娘家侄儿年边新到这里,你想,大年下的谁走亲戚?他来必定是长辈有事,顺道带来的。那个张老丈来做什么?一定要在年边来?肯定是六姐吩咐他们回许县办大事去!说不准开年就要打许县了!”
她实在觉得父母兄弟都是有些笨的,至少和她比是这样,语气一时变得很严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打下了许县,临城县便不是新占之地,就可以招兵了,问你们,就算你们体格、文化都不比于哥差,政审你们有什么?徐地主献了自己的田地,盖了一座水泥房,牵起了临城县和许县的商路,他亲家做内应,他们家那几个儿郎,政审分数你们能比吗?有于哥,于县令介绍来了王举人,王举人那是投效的一个举人,正在编写新算课本,那是对买活军有大用的!于县令能源源不绝地介绍进士同年,们家有什么?们如何和他们比?哪怕们都进了买活军,将来晋升时一样要看政审分数,们能和他们比么?”
三兄弟一时间终于恍然大悟,和金逢春一起看向父亲,生出了同一种急迫感,便连金太太也是急得直跺脚,“哎呀,哎呀,这可怎生是好!春娘说得一点错都有,们家那些关系都在吴兴——”
金县尉其实并不傻,否则也不能钻营到这个位置,他望着四个目光灼灼,脸上写着指责的儿女,苦道,“好太太,你不明白春娘的意思吗?”
这半年来新诞生的小野心家金逢春仿佛意识到父亲的犹豫和无奈,气势凌人地望着父亲,以督促他进步的严厉口吻说,“许县们是赶不上了,但从许县往吴兴那就近了呀,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为什么不能拿下吴兴呢?爹,你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此时一旦错过,永不可能比上家。”
“金家必须要献力献策,让买活军看到拿下吴兴的好处,为买活军取吴兴立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