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忧心如焚,便暂居在琼华宫,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她日夜不眠,亲手煎药,守着父亲的病榻,熬得眼圈泛红,连往日最引以为傲的眉眼都被愁绪磨去了光彩。
周述偶尔也会来探望,举止周全,恭谨克制,无懈可击。
可这病症哪里是几剂汤药便能治愈的?
此时的皇帝寝殿内弥漫着苦药与沉水香交织的氤氲。龙榻上的天子仿佛被岁月抽去筋骨,昔日如苍松般挺拔的身躯此刻却似深秋枯枝,在锦衾下显出支离的轮廓。
相思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着,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入药盏。皇帝看着她,费力地笑了笑,声音低哑:“朕的阿九是天底下最明艳的姑娘,如今怎生哭得这般难看?”
相思心中一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涟涟落下,却努力保持着僵硬的笑意,哽咽道:“父皇,您会好起来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皇帝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几声,垂下眼睑,看着那盏苦涩的药汁,轻轻摆手,语气里竟带了几分释然的笑意:“不喝了,喝这些东西,也无甚用处了。”
相思紧攥着碗,指尖微微发白:“可是……”
“好孩子,”皇帝轻声道,“陪朕说说话。”
相思鼻尖发酸,只得放下药盏,坐在床沿,握住父亲枯槁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截风雨飘摇的残烛:“儿臣在。”
皇帝凝视着她,眼底仿佛藏着万千风霜,忽而低声问道:“和周述,还好吗?”
相思含泪点头,声音微微发颤:“很好,他待我极好。”
皇帝微微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安慰的话:“是吗?他在邕州应灾,立了大功,朕却不升反贬,还夺了他和他叁哥的兵权,他不恨朕?”
相思摇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不恨,他是忠臣。”
皇帝的眼波忽地清明起来,似回光返照的残阳扫过九重宫阙:“朕当年为你择驸马,也曾思量崔景玄、周遇是否合适,可崔景玄过于清高,不知变通,周遇又太年轻,倒是从前四郎周迹……罢了。后来你告诉朕,自己心悦的人是周述,朕向来不喜周家掌兵,你叁哥也有这层顾虑,所以才向朕举荐了周述。好在你情之所钟亦是他,朕见他在宫中待你还算上心,朕与皇后便也放心了。只是可惜没办法看到你和周述的孩子。”
相思微微一怔,她从未料到,竟是叁哥许安宗向皇帝举荐的周述。可此刻她已经无暇细想,只觉心口像被一根细长的针扎着,隐隐泛疼。
皇帝目光有些涣散,望着宫殿雕梁画栋,喃喃道:“朕这一生,机关算尽,终究还是步步受制,内有世家掣肘,外有蛮夷窥伺,殚精竭虑,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事无成。”
相思心里翻涌起千言万语,却只剩下泪水滚烫,恍惚看见那个抱着幼年的她在太液池边折柳的帝王。
那时他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銙碰着剑鞘,响声清越如环佩琳琅。
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急切道:“父皇,您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天下人都知道您如何鞠躬尽瘁……”
皇帝低低一笑,眼底带着几分自嘲:“朕的阿九愿意这样说,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替女儿拭去泪水,可是泪太多了,像是怎么也拭不尽。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眼神却仍旧温和:“好了,去把周述叫来,朕还有话要交代他。”
相思怔了一瞬,立刻拭去泪水,起身吩咐宫人去传周述。不多时,周述迈步而入,径直跪在皇帝床前,乌沉的目光落在病榻上的帝王身上,神情沉稳而恭敬。
殿中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枯槁的面容,也映照着周述俯首的身影,像一幅旧画,将岁月的沉重与命运的交错,悄然定格在这静默无声的夜里。